8.


國小畢業的時候,也許是因為同學們不太熟沒什麼親密的話可寫或是學大人成熟有智慧的樣子,也或許是因為要在短時間內幫那麼多同學寫留言,實在是很辛苦的一件差事,所以到後來一切都都公式化了,除了「勿忘我」之外,大家很愛在紀念冊上寫
一些「人生有夢築夢踏實」、「愛你所選擇,選擇你所愛」之類的勵志格言以及「事事順心、百事可樂、萬事如意」等不知所云的祝福話語。

看到這種留言的時候,每每覺得莫名其妙到啼笑皆非。的確,在成長的過程中,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煩惱,成績退步、隔壁的誰不和我好了、青春痘冒得好兇、籃球怎麼投都投不進,體重變重、作業好多寫不完......可是這些都不是沒有辦法解決的困擾喔,反而還常常在一轉眼之間,在吃冰、和同學壓馬路、看搞笑綜藝節目的時候就被全部拋諸腦後了。

雖然當時隱約知道人生中很多事都不是完滿的,不會什麼都讓自己稱心如意,然而在那個年紀,又有誰真正懂得什麼是得不到的挫折呢,誰又了解這些祝福話語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呢?

在經過好長一陣子的賭氣之後,雖然我和蕙蕙和好了,我們之間卻存在著一道無形的、像是分隔了左右兩心房的隔膜,讓她不想走過來,我也無法跨過去。

個性差異很大,但在倔強這一點上卻相同的兩姊妹,大概是再也無法分享心事與祕密了吧。

那年夏天的後來,在Haagan Dazs的淇淋巧酥失去了撫慰人心的魔力,曾經只要味蕾滿足、人生就圓滿的處事哲學也無效了的時候,我深刻地體認到人生並不會事事盡如己意和已經失去的便再也找不回來的無奈。

很多人、事、物即使我們已經付出超過百分百的努力卻還是無法獲得應有的回報,無法讓一切都如自己希望般的發生,那種受挫的鬱悶也完全沒有辦法得到紓解。

我們全都不好了。

雖然吳宇倫很努力地要維持大家之間的聯繫,維持那表面的和諧,還經常來我們家下廚煮飯給我們吃,也吆喝著李永誠一起來,但是我們就是不好了,圍坐一桌吃飯時,燈光不好、氣氛不好,人也不好。

「蕙蕙,妳怎麼瘦了這麼多,多吃點,不要光吃菜都不吃飯,不要營養不良!」吳宇倫擔憂地夾了隻雞腿給蕙蕙。

「對,多吃點,最近都瘦了。」努力扒飯的李永誠則是頭也沒抬地說著,也不知道他在對誰說話。

「嗯,我不是很餓。」她懶洋洋地應了聲,一雙筷子儘在捧在手中的碗裡攪拌,就是不多吃一口。

看著憔悴的蕙蕙,我雖然有點擔心,卻不像吳宇倫那樣緊張,不餓就算了,反正這年頭流行減肥,就由她去吧。

不只是蕙蕙和我,蕙蕙和吳宇倫、蕙蕙和永誠、我和吳宇倫、我和李永誠、甚至吳宇倫和李永誠之間,全都關上了對彼此的窗。

即使碰面依然會打招呼,有時也會相約去吃飯看電影,然而談的盡是一些風花雪月、無關緊要的時事與八卦,那種打從心底把對方視為友伴的感覺不見了。很快地,我們也將要在彼此的生活中消失了。

夏天,那個將生命渲染得很明亮處處充滿熱力的季節,已經不會再來了吧。

 

Δ Δ Δ Δ Δ

 

永誠後來很少出現在我們的周遭,至於吳宇倫,我不知道蕙蕙是否對他說了什麼,就像他來的很突然那樣,有一天,他也突然不再出現了。他們離開之後,空蕩蕩的氛圍,一開始令我很不習慣,甚至會有種空虛的失落感浮現。我不知道盛夏的那段時節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失落的天堂」,我只知道我偶爾會感到非常懷念。

有時,也會無法控制地想起這中間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使我們原來重疊的方向,如今全都錯開了,有沒有什麼事情若是當初避免不去做,就不會導致現在的結果呢?

可是沒有喔,我記憶中的一切都是以被動式的形態在「發生」,而每個事件彼此的關連,就像是討厭的九連環,沒有足夠的技巧與提示是完全無從解起的。所以,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是很宿命地想著,也許,我們只是剛好同時走到那段寬敞的馬路上,接著再走向不同的岔路吧。而不論過程如何,這樣的結果是必然的。

人總是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堅強吧,再黑暗難熬的夜晚,時間到的時候,終究都會過去。

隨著夏天的遠離,隨之而來的秋天、冬天也陸續過了,在這期間,我和蕙蕙一一從那無聲無息卻又陰鬱得讓人感到窒息的巨大暗湧中脫困,然後照著自己的步伐與速度為自己療傷並繼續往前走下去,下意識裡我們又開始假裝著,一切似乎都與過往沒兩樣,只有自己心裡知道,有些說不出的東西消失了。

大四上開始,我拼命讀書,專心為研究所考試做準備,連聯考都沒這麼認真過,大抵因為這是我唯一能掌控使其按照計畫進行、有努力就會有回報的事情了吧。等一切結束,研究所放榜,確定接下來兩年的路途後,我也終於可以放鬆心情停下來仔細欣賞周遭景致的時候,春天忽地已經到尾聲了。

原本忽冷忽熱的天氣開始轉為悶熱,從公車站走回家,還沒走到一半,汗水已經細細地冒了出來,不僅臉部出油手掌也黏黏的,我聞到夏天的味道了。

回到家中,室內一片昏暗,蕙蕙大概還沒回來。好餓,迫不及待丟了兩粒端午節回家媽媽包的粽子到電鍋裡蒸之後,我走回房間拿衣服,打算先洗個澡,沖去一身黏膩再來邊吹冷氣邊吃晚餐,走進浴室打開電燈時,我卻發現溼答答的衣服褲子散落滿地,蕙蕙一個人光著身體蜷縮在浴缸裡,眼睛瞪著天花板,頭髮還是溼的,狼狽極了。

「關燈!我說關燈!」她吼道。

「蕙蕙?怎麼了?」我大吃一驚,連忙切掉電源,然而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已經印在我腦海中,我問了好幾聲,她都不回答我,眼睛依然直視前方,視線卻穿透了天花板,我忍不住大力地捏她一下,她才終於掉轉頭來看著我,臉上的神情卻是一片空白。

「蕙蕙?」我不確定地在她面前擺擺手,「妳怎麼了?」

她卻一直不發一語地看著我,晶亮的眼神在黑暗之中看得我心裡開始有些發毛,開始擔心是否她發生了什麼女生最害怕碰到也最難以啟齒的「意外」,可是蕙蕙怎麼就這樣把證據洗掉呢?這樣要怎麼找犯人?

「蕙蕙,妳要不要先起來,把身子擦乾再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我小心翼翼地問她,強忍著心中盡往不好方向跑的思緒,拿了浴巾要裹住蕙蕙,拉她起來。

卻被她一把打掉,我僵在當場,完全束手無策。

「他死了。」她看著掉在她腳邊的浴巾,好一會兒,突然開口。

「誰死了?」我瞠口結舌,死亡,這件事情離年華正盛的我們不是還很遙遠嗎?

「愛滋病死了。」

「啊?」我腦筋一時打結,傳染病也會死亡嗎?我完全聽不懂,「妳把我搞糊塗了,誰死了?」

「區桐軍。」她突然大叫出聲,然後抓著我的手臂哭了起來,「他死了,他得愛滋病死了......他真的得了愛滋病死了......」

「蕙蕙乖。」我抱著她,輕拍她的背部。

「洗不掉,怎麼都洗不掉,我沒辦法洗乾淨......姐,我好怕,我好怕啊,姐......」

從國小以後就沒有再叫過我姐姐的蕙蕙,此時又彷彿回到童年在外婆家,穿著白色洋裝騎腳踏車摔到水田裡的時候那樣,號啕大哭了起來。

而這次,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Δ Δ Δ Δ Δ

 

這是不是叫做一語成讖?

「你這種跟任何女人都可以做、到處都可以做的傢伙,哪天得那字母病AIDS死在路上都沒人要理你!」

我想起最後一次見到區桐軍時對他說的話。

若是我不對他那樣說,他是不是就不會死,蕙蕙也不會有事?我那時為什麼要說出那樣的話來詛咒他?就算他是個爛人,也罪不致死啊......如今還可能間接害到蕙蕙......

巨大的後悔混合著恐懼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蕙蕙,妳老實跟我說,妳跟區桐軍到底有沒有怎麼樣?」最初的衝擊過後,我冷靜下來,試著分析情境。

她沒有回答。

「蕙蕙!」我急了。

她搖搖頭。

「真的沒有嗎?」

「只有接吻!」她停頓了一下:「三壘。」

三壘?我在腦中搜尋著愛滋病的傳染途徑,好像是經過血液和體液傳染吧,進行到三壘的話,到底是會還是不會感染?

「是那一天嗎?」話問出口,我才想到,這好像不是重點。

蕙蕙沒有答話。

「我是說最後一次接觸是什麼時候?」

她還是沒有回答。

算了,我嘆口氣:「明天......」

她突然打斷我:「不是,之後。」

轟一聲,血管在我腦中爆炸,我握緊拳頭,忍住讓那股突然上湧的莫名情緒不要爆發,深呼吸數次後,突然間,我覺得好悲哀。

到底為什麼會這樣?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事,要讓蕙蕙要用這種方式來逞罰我?

我要怎麼跟爸媽交代?

深深的無力感淹沒了我。

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為什麼在我要邁向新的旅途時,會發生這種事?人果真無法擺脫過去的包袱嗎?

儘管此刻思緒紛亂,卻有個清晰的聲音在我腦中迴響著,若不是因為我認識了區桐軍,沒有拒絕與他交往,也沒有對蕙蕙與其他人說明分手的理由,讓他們都以為是區桐軍甩了我,又害永誠喜歡上我,蕙蕙也不會去找區桐軍,以為跟他在一起就是對我的報復吧?

我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一種偏執的自責當中,可是不這樣清楚地將前因後果想一遍,我怕我會發瘋......

「妳別用那種眼光看我,好不好?妳心裡一定在想『早就告訴過妳了吧,妳就是不聽,愛跟那種人胡攪』。」蕙蕙突然吼了出來,「還是妳又想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都是妳,我受不了妳那副聖女的模樣,什麼話都不說,永遠保持沈默,可是妳的眼睛也什麼都說了,我討厭妳那副總是很理智,到頭來什麼都是妳對的模樣!其實妳根本就是懦夫,徹頭徹尾的膽小鬼,不敢付出愛情,也不敢追求愛情!妳以為妳是誰?我才不要跟妳一樣!」

「蕙蕙......我沒有,妳不要胡思亂想。」面對她突如其來的攻擊,我小心翼翼地回應,想盡量安撫她。

「妳一定無法了解吧?那種寂寞的感覺,把自己的心毫無保留地交了出去,以為對方也會同樣把心交過來,可是原來一切都只是自己在自作多情......這並不是最悲哀的部份,最可悲的是,在以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事實、決定要坦率地把心收回的時候,到頭來卻發現,對方的心原來跑到了自己姊姊的身上......越想叫自己忘記,可是那個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人、那張臉孔、她的整個存在,卻只會不斷地提醒自己那可笑的心情,連帶地,讓曾經與對方共度的每一個時刻也不停地在自己眼前播放,怎麼會忘得掉?怎麼可能忘得掉?每天都有人在提醒自己哪......妳一點都不了解吧,哈哈哈哈哈......」

我自責是一回事,可是聽蕙蕙這樣的指控,那又是另一回事。她的話,把我那曾經有的、卻連想都不敢多想便直接藏到最角落的心情炸了開來,直接拉到陽光下曝曬。

啪,一聲,讓她止住了笑,也震驚了我,我瞪著自己的手,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妳夠了吧!妳有什麼資格指責我?妳難過我何嘗不難過?妳覺得悲哀,我就不覺得悲哀嗎?可是起碼我不會故意去做那些傷人傷己的事!」

「那妳為什麼不主動去爭取吳宇倫,為什麼不表明立場,假如妳曾經表明立場,永誠就不會喜歡上妳了吧?」她吼道。

「妳以為吳宇倫不知道妳喜歡的是李永誠嗎?他知道,那他有因此而停止喜歡妳嗎?知道他心意的我,有必要要去造成他的困擾嗎?」我冷冷地看著她。

她無言。

我拒絕深陷這團混亂當中,我們之中總有人要保持冷靜。從一數到十:「起來,身體擦乾,衣服穿好,明天上醫院去做檢查。」

說完,我丟下她,回到客廳去。電鍋早已跳了起來,我木然地取出粽子,拆開竹葉放在碗裡,然後拿了一雙筷子,坐到餐桌旁,專心地吃了起來。

不要介意蕙蕙的話,現在的她,心情一定很不好,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是這樣嗎?人家說酒後吐真言,心情不好時講的話,應該也是平常藏在內心深處不敢講的話,在爆發的時候通通一股腦兒噴出來吧?

不要再想了。我對自己說。

嚼著嚼著,我發起呆來,腦筋一片空白地盯著繡在桌巾上的時候,一股很深很深的痛楚卻從我心底泛了開來。

閉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鼻子眼眶泛酸的感覺卻依然沒有消退的意思,桌巾上的紫色桔梗花再度映入我眼簾時,已經模糊成一片。

夏天不是已經到了嘛,為什麼我卻一點都感受不到溫暖?

為什麼,當別人的姊姊會這麼難?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artic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