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因為永誠騎機車,所以他帶我到了通化街夜市。
台北真的是越夜越美麗,已經快十二點了,路上還是好熱鬧。
霓虹燈、招牌燈、紅綠燈全都還堅守崗位一閃一閃地執著勤務,加上車燈、兩旁住宅透出的燈光,嘩啦嘩啦的噪音,轟隆隆的車聲,馬達快轉的聲音,哇啦哇啦的談笑聲,燈火通明地交織成一副歌舞昇平的印象派作品,遠看如畫,往近一看,只是一塊一塊位置恰好、有力地鑲嵌在特定位置上的拼圖。
那是我第一次到通化街夜市,身邊是永誠,而不是吳宇倫。
沒有習慣去的攤位,沒有熟識的滷味店老闆,說實在的,真不知道要吃什麼好呢。所以我跑去便利商店買了一罐品客洋芋片,邊逛邊吃著。
「喂,妳看起來心情不好。」永誠說著,伸了手過來掏了幾片洋芋片吃。
「有嗎?」
「有啊,臉上密密麻麻寫著,心情不好這四個字呢。」他說著,邊往自己臉上比劃著。
「你想太多了。」我淡淡地對他一笑。
我有心情不好嗎?還好吧,還不是跟平常一樣,不過多了點寂寞而已。
「我並沒有喔,妳常常一臉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樣子,讓人很想挖開妳的腦袋,看看裡面裝了什麼,然後陪著妳一起煩惱。」
呃?陪我一起煩惱?他在暗示什麼嗎?
難不成,他的眼光一直在追隨我嗎?
我忍不住看他一眼,他卻一副沒事的樣子,又從我手中拿了一片洋芋片:「嘿,表演給妳看。」
只見他用嘴唇含著洋芋片寬的那一邊,圓弧外凸那一面向下,然後張大嘴巴,沒有任何外來的助力,便把整片洋芋片翻近嘴巴,嚼了起來。
我目瞪口呆。
「怎麼沒有掌聲鼓勵?」
「那樣真的很醜。」我很直接地。
「好玩嘛,妳要不要試試看?」
「不要,我想吃青蛙下蛋。」
說著,我便走進一家店面,點了一碗粉圓冰來吃。
那時候,我突然感覺到,自己在永誠面前似乎有些優勢,可以很放鬆,可以在他面前隨心所欲,不用刻意去遷就他的想法與喜好,不用害怕他會不高興,不會擔心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像現在一樣,想吃青蛙蛋就直接走進店裡面,不用顧慮他要不要吃。
他也跟著我點了一碗粉圓冰,然後在我對面坐了下來,開始跟我閒聊著。
永誠不是那種會安安靜靜的人,而是會一直講話一直講話,像是要把自己的過往現在與將來全部掏出來那樣,一直講著,完全不怕人家會無聊那樣,不停地講著。
在一旁聽著的人只要適時地「嗯、啊、這樣喔」敷衍著他,他就可以一直講道地老天荒。
從身上這件T-shirt花多少錢在哪裡買,那個鳥飛機頭在哪間造型室由哪個設計師剪,接下來的暑假要去哪邊玩,到吳宗憲最近又發明了什麼用語,又有哪個明星鬧緋聞之類的。
我覺得他真是自信過了頭,以為自己是風趣到像沾滿了水的毛巾,隨便一擰都可以擠出一大堆笑話的人,以為從他出生到現在,全世界的人活著,就是為了要聽他說話。
真的是很吵,讓我頭痛到想找個遙控器,把一切都按靜音。
我認識的男生不算多,所以不太清楚男生有哪些類型、該有何種特質,但是,嘴碎不是我印象中男生應有的特性。
我印象中的男孩應該要像吳宇倫那樣,起碼知道何時該適可而止。
真不知道蕙蕙為什麼會喜歡永誠。
光是跟他單獨出來一次,我就已經這麼希望我坐的這張椅子下面的地板突然凹一個大洞,讓我一路跌到地心裡找到安安靜靜的角落之後,地表再合起來。
無法想像有人會喜歡他,在我已經快要失去耐性的現在。
為什麼我必須敷衍一個我根本不想理會的人呢?
Δ Δ Δ Δ Δ
後來,找了個藉口,我落荒而逃。
可悲的是,即使要逃,還是得讓永誠載我回家。
一路上,永誠還是聒聒絮絮地說個不停,隔著兩頂安全帽,我連發語詞之類的嗯嗯啊啊都懶得敷衍。
我只是坐在機車後座,靜靜地感受著台北盆地夏天夜晚特有的悶熱的風,那黏滯地沈積在空氣底端的熱風,密密麻麻地纏繞著赤裸的肌膚,束縛得人喘不過氣來,然而,若是不小心多吸一口氣,人又會窒息而死,而後被壓在世界最底端。漸漸地,屍體 開始累積,不斷擠壓熱空氣存在的空間,然後像沈積物把古台北大湖逼得消失不見那樣,逼退夏天。
時而光彩奪目,時而熱情如火的夏天,似乎就是在那晚從我的生命中消失的。往後再來的許多個夏天,都是涼颼颼地,在我生活中輕描淡寫地來來去去。
很多事情讓人太傷心,可以選擇的話,我寧願從記憶中把傷心抹去,時間久了,或許我可以真的忘掉心痛,但是,我卻一直一直記得那個畫面。
當時的情景,好像是這樣吧。
永誠送我上樓,互道晚安之後,我跟他僵持了好一會兒,他似乎在等著我說什麼。
今天晚上的他,很不尋常,他周圍空氣中的分子們在騷動著。
其實下意識中我應該預知了他想做什麼,所以我清楚知道他在等我說什麼,但是不打算邀請他入內喝杯飲料再走,免得讓耳朵繼續接受摧殘的我,決定拋棄禮貌性的問句,當下毅然決然地轉身,打開公寓的鐵門。
但是正要打開內門時,站在我身後的他忽然拉住了我的手,接著他把我整個身子轉了過去,面對著他。
我完完全全愣住了。
「也許是我的生活太順遂,沒什麼煩惱,所以每次看到妳在沈思,我就非常想分享妳的情緒,想知道妳在想什麼,想知道妳在煩什麼,想知道妳是怎麼用妳的眼睛看世界,想......」
他看著我,嘴角揚起的那抹微笑,可是自信?
總之,他的話聲聲字字都一清二楚地傳到我耳裡與腦中,但是他說得越多,寫在他臉上的「荒謬」這兩個字也越變越大,最後塞滿了我的視野。
我不得不這樣想著:不搭嘎的人講出來好突兀的話喔。我又不是灰姑娘,不需要你來多管閒事喔。
眼前的一切彷彿是幻覺。
大概是見我一直不發一語地盯著他猛看,他終於感到不好意思,放開了我的手,搔搔頭:「也許妳會覺得我很輕浮,但是妳願意讓我陪妳一起煩惱嗎?妳......」
永誠話還沒說完,內門拐地一聲突然打開了,旋律輕快節奏明朗的音樂從室內傳了出來。一陣冷風從應該是放著冷氣的屋裡,嘩地一聲,一股腦往外衝了出來。
然後,一切就這麼冰凍住了。
蕙蕙拉著門站在門口,背著室內燈光,我努力要辨識著她的表情,卻怎麼也看不清楚。
只有她的眼睛在昏暗中閃閃發亮著。
蕙蕙......聽到了嗎?
Δ Δ Δ Δ Δ
還來不及說什麼,吳宇倫的聲音跟人緊接著出現在門口:「欸欸,妳跟妳姐內衣怎麼都晾在洗手間......你們幹嘛都站在門口不進來啊?冷氣一直往外送,很浪費電呢!」
那時候的蕙蕙,腦中到底閃過了哪些念頭,到底在想什麼呢?
「對啊,快進來,我們今天很無聊,跑去買了國際標準舞的錄影帶,正在學倫巴舞呢。你們也一起來學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總覺得蕙蕙特別加重了「我們」跟「你們」這幾個字。
什麼事情都不知道的吳宇倫也在旁邊起鬨著:「來學來學,比賽看我們誰先學會。」
說著,他便拉著蕙蕙,站在已經清出一塊空地的客廳中,右手放在她的左肩背後琵骨的下方,左手前臂高舉,輕輕握著她的右手,抬頭挺胸翹臀,一應俱全。
靠得很近的兩人凝視著彼此,等待樂聲響起。
嗯,姿勢倒是挺正的。然而,音樂一開始,他們似乎首先便跟錯拍子,然後笨拙地踏著生疏的舞步。
看著他們不時出錯,或是彼此撞來撞去,或是踩到對方的腳,他們的身體、臀部、和腿部,簡直像是操控失靈的皮偶娃娃,非常不和諧地搖擺著。
像是兩個設計粗糙的機器人在跳舞。
好奇怪,應該是很好笑的畫面,為什麼我笑不出來呢?
明明是慵懶而帶點浪漫旋律的拉丁舞音樂,為什麼會讓我感到如此哀傷呢?
吳宇倫跟蕙蕙倒是笑得很開心,然而,蕙蕙誇張的笑聲在此時此刻卻顯得特別亢奮而刺耳。
他們,靠得好近啊。蕙蕙後來笑到沒力,還倒在吳宇倫身上。
一切都以慢動作的方式,在我眼前發生著。
現在想來,那其實並不代表什麼喔,只是,那時的我在乎極了,根本無法將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就這樣一直張著眼睛,看他們到底要做到如何過分的程度。
我就像隻死魚那樣瞪大眼睛,任由胸口那股鬱悶擴散,一直到那條舞結束。
「喂,很好玩吧,你們也一起來學啦。」蕙蕙拉著我跟永誠的手,我動也不動,永誠倒是很快起了身。
「不想學,我看你們跳就好了。」我設法擠出一個微笑。
「妳不要這麼懶啦,什麼運動都不做,會老得快喔。」吳宇倫也過來拉我。
看著他伸過來的手,瞬時,我也懶得抵抗了,有種隨便吧,放棄一切吧,反正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的感覺。
無力轉圜。
那麼又何必浪費力氣去抵抗呢?
於是我不顧蕙蕙與永誠的訝異,輕輕掙脫了蕙蕙,而假裝誤會吳宇倫在向我邀舞,順勢接受了他的手。
「嗯,我不會跳,讓你帶舞吧,我順著你移動就好了。」我看著他的眼睛說著。
反正我已經決定了喔,假如命運將帶領蕙蕙跟吳宇倫在一起,那麼就讓我跟他跳第一隻也是最後一隻舞吧。
吳宇倫微微一笑,雖然已經是深夜了,陽光卻在他笑容間慢慢四射,隨著舞曲鼓聲懶洋洋地響起,那樣地光彩奪目地映進我的眼裡。
我全心全意地信賴著他,配合著他的步伐,要為這一舞劃下完美的句點。
我心裡打的如意算盤是,當音樂結束後,我就不能再為這些事情感到難過了,也不能讓這些事情有機會成為傷害我跟蕙蕙姊妹感情的兇器。
但是,我似乎忘了,自己的心,其他人的想法,都跟世界上其他的事一樣,不是自己可以一手掌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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