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當人家的姊姊的確是很難,可是,當我在第三個夏天失去這個機會的時候,我才真正嚐到生命當中的苦澀與艱難。

蕙蕙應該是騙了我吧。

她後來證實是HIV positive,因而變得自暴自棄,反而使病情更快惡化。

我好怕、好內疚,我以為自己會變得更加憂愁,可是我不能,因為我必須要比爸媽及蕙蕙更堅強更勇敢。

然而面對這樣的蕙蕙,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怎麼求她都沒有用,幾次我受不了了後開口罵她,她卻轉過頭來對我說「姐,妳說什麼?有種恐怖的聲音轟隆隆地在我的內心迴響,真奇怪,黑洞裡面也有聲音的嗎?現在,除了那個聲音,我什麼都聽不到了,姐,為什麼我還活著呢?」,臉上掛著淒慘的笑容,我真怕那種笑容,寧願她哭,然而從在浴室那天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哭過了。

我不禁猜想,那個小時候總是會揍欺負我的男生的蕙蕙、每次放學總是拖著我去跟同學鄰居玩「一二三、木頭人」、去做這做那的蕙蕙,看到現在的蕙蕙,是不是也會把她痛揍一頓呢?

爸媽不了解,自小疼到大捧在手心細細呵護的小女兒,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在這時候卻還是不肯回家固執地要留在台北?累得他們三不五十要上來台北,媽媽後來則乾脆搬了上來跟我們住。講到小時候蕙蕙多可愛多吵鬧多開朗,媽媽就拼命掉眼淚,爸爸則在旁陪著嘆氣。

我也不了解,為什麼蕙蕙的個性與我們的人生會如此扭曲?是因為過往太幸福,而導致對生命的冷感與不珍惜嗎?以前曾經有的快樂,此時看來,似乎都只是為了諷刺痛苦的現在而存在。

 

我們的生命曾經看似輕盈無比,到頭來卻是沈重如斯......

 

永誠和吳宇倫及其他一些朋友曾來看過蕙蕙幾次,卻通通被拒於門外,直到蕙蕙住進醫院後,我又打電話通知他們,這回蕙蕙終於肯見吳宇倫及永誠之外的其他人。

從此,吳宇倫每天都會在傍晚的時候來陪蕙蕙,開始念彼得.梅爾的「山居歲月」給她聽,朗頌聲為淺色的病房帶來幾許的生氣,他還會用不同聲音念書中人物的對白,而我也陪在旁邊聽。

吳宇倫還去租日劇「美味的關係」錄影帶,每天給蕙看60分鐘,看完之後,便換下一齣「將太的壽司」,然後是「美麗人生」。

有次蕙蕙睡著之後,我送他離開,他在走廊上告訴我他這是在效法「一千零一夜」裡面每晚故事都不講完的王妃,讓國王捨不得在天亮時殺她。「這樣蕙蕙也會捨不得跟死神走吧。」他說,深幽的瞳孔散發著一種溫柔卻又難解的光芒。

那一刻,我真的很羨慕蕙蕙,羨慕到哭了出來,平常不敢流的眼淚,此刻一古腦兒嘩啦嘩啦地全倒了出來。

大概以為我是因為蕙蕙的病情而難過,他輕輕地摟住我,溫柔地叫我不要太擔心,只要盡人事聽天命就好。我的眼淚卻流得更兇,因為那一刻我竟然是為了自己而非蕙蕙而傷心,我怎麼還有資格與空閒想到自己?

 

Δ Δ Δ Δ Δ

 

「為什麼不見永誠?」某一天我問蕙蕙。

她學日劇主角、用著三八兮兮的腔調說著:「就讓我再任性這最後一次吧。」彷彿又回到了以前的她,這幾個禮拜她又漸漸開朗起來。

「神經,妳的精神好了很多啊。」我坐在她床邊打算繼續念報紙給她聽,「周渝民跟言承旭要演貧窮貴公子耶,超人氣電視劇『流星花園』掀......」

「這陣子心裡那個恐怖的聲音變小了耶,我想了好多好多......當我離死亡這麼近的時候,我才想起這些,是不是很好笑?現在才後悔,是不是太晚了?」她突然打斷我,看著窗外的天空說著:「我還有好多地方沒去、好多東西沒吃,還有好多事情沒做,還有好多人沒遇到,還有很多戀愛沒談......我想知道在天空的另一端生活是什麼樣的感覺,我想去普羅旺斯吃蝸牛,我想親眼看看梵谷筆下的向日葵開成一大片隨陽光旋轉的樣子,我想聞聞什麼是法國的味道,我還想認識像野獸真二那樣的男生......」

妳已經遇過一個類真二的傢伙了,結果害妳變成這樣......我不想再聽下去,便岔開她的話:「像柊二那樣的男生不好嗎?」妳身邊就有一個。「瀨名秀俊也不錯啊。」

「我隨便說說的嘛,反正,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吧。哈哈。失去了也才知道要珍惜,雖然想要重新開始,可是很多事情都來不及了......」

「不會啊,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是『食神』。」昨天看食神電影,就學會了這麼一句,當下拿出來逗蕙蕙笑。

蕙蕙沒有笑,反而沈默了好久,夕陽的餘暉在她左半邊的臉上形成了陰影,然後,我見到了她的眼淚,閃閃發亮的,沿著臉頰的線條靜靜地滑落了下來。

許久,她終於開口說道:「薇薇,妳真的不適合走搞笑路線。不過妳有這個勇氣,總算是值得嘉許。要加油喔!」

 

記憶中,這是蕙蕙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吧,因為後來所有的一切都用20倍的放映速度快轉了過去,到現在,我都還記不真切。

我只記得,在「重返普羅旺斯」裡面90歲的珍妮.卡爾蒙夫人決定用養老金分期收款方式把房子賣給一個四十多歲的律師,卻不知道她到底活到幾歲時;當小南從天台看著瀨名叫奧澤涼子待在他身邊不要走而涼子感到遲疑的時候,蕙蕙離開了。


理應溫暖而光亮的夏天,為何會變成這樣一個令我心痛而不得不成長的寒冷季節呢?

 

Δ Δ Δ Δ Δ

 


永誠終於還是見到了蕙蕙,不過那時她已經陷入昏迷當中。我們後來還有保持連絡,因為他所認識的以及記憶中的蕙蕙,都是最可愛快樂的那個蕙蕙。我們因而成了真正的朋友。

反而是吳宇倫,蕙蕙過世之後,因為我刻意躲避的關係,再也沒見過他。

蕙蕙走後,我才驚覺自己的生命蒼白得可憎,以前曾想過蕙蕙是熱開水而我是溫開水,這下才發現自己真的只是那不冰不熱、喝下去之後,口中殘留著的還是寶特瓶或金屬容器味道的白開水。我沒有屬於自己的知心好友,所有的人都是透過蕙蕙認識的,少了蕙蕙在中間當橋樑,我跟他們的連絡也在不知不覺中斷了。

既然蕙蕙想要重新開始,那我就替她重新開始。

重新學習生活,如何在不順遂的人生中尋找出路;重新學習如何在沒有蕙蕙中介的情況下與其他人打交道當朋友,為自己的生命添加些不同的風情與顏色;也重新學習如何做個爽朗的人,勇敢而仔細地去感受生命中的一切喜怒哀樂,努力讓自己的人生不會再留下任何遺憾的回憶。

我在研究所裡因此交了一些好朋友,也漸漸學會了如何與人分享我的世界與情緒。

當然,我也重拾了法文課本。

永誠說我變了,開朗了很多,看起來不再是一副需要別人來替我分擔些什麼的憂鬱樣子,自然也不需要男人。看著他,我笑了笑,沒多說什麼。

交了碩士論文後的那年春末夏初,我去了法國一趟,幫蕙蕙去聞聞什麼叫做法國的味道,以及吃普羅旺斯的蝸牛,去葡萄莊園採葡萄製葡萄酒,還沒看到會旋轉的向日葵,倒是先看到一大片恣意綻放的薰衣草在平緩的坡地上隨風搖曳的樣子,空氣中馨香又溫暖的味道隨著微風而四散,我閉上眼睛深吸了好幾口氣,MD player正在播放的歌曲旋律很輕快,不斷地唱著romance in the air。

 

然後我在亞維農的某個傳統市場裡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站在一堆五顏六色的新鮮蔬果攤子中間,正在挑選紫葡萄。

我呆呆地站在那裡,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得好快,忘了如何反應。

他不經意地抬起頭來,突然轉頭往我的方向看來,那一刻,我原本狂跳的心臟忘了跳動,而市場裡吵鬧的聲音、閒雜人物、所有的一切,此刻全部淡化為背景,融進古城的淺灰色磚牆裡,成了浮雕。

發現我的他,快步走了過來:「薇薇,好巧喔!」

「哇!吳宇倫,真的好巧喔!」我興奮地大叫,「好高興在這裡遇到你。」我打從心底對他綻放笑容。

我們找了間咖啡館,在它外面的露天咖啡座坐了下來,聊聊往事以及這幾年來自己的事情,頭頂上梧桐樹大而漂亮的葉子替我們遮擋了大部分的陽光,只有幾許光線掉落下來,剛好照到咖啡杯的邊緣,亮晶晶的光芒,讓我想到蕙蕙的眼淚。

 

吳宇倫還在念研究所,他說他現在比以前專心讀書,大概是終於到了法國,人也踏實了些,不過還是喜歡自己下廚。

跟永誠一樣他也覺得我變了:「以前永誠老跟我說妳很憂鬱很吸引他,可是我覺得那時候的妳並非真的憂鬱,而是充滿寧靜的喜悅,因為可以自得其樂,所以妳的世界裡容不下其他的人事物,更不需要白馬王子的解救。現在,是因為歷經過痛楚的關係嗎?我覺得妳的世界終於打開,可以裝得下一切了。」

看著他,我眨眨眼睛,笑了開來:「那你覺得曾經經歷過痛楚的我,可以了解你的悲傷嗎?」

 

三個偶然已經是命運之神的極限了吧,這次我不再默默杵在一旁觀看,假裝自己不需要愛情。

 

Δ Δ Δ Δ Δ

 

「怎麼了?」身旁側躺著的他,睜開惺忪的睡眼,原本手臂擱在我的腰上,一用力,從後面抱住了我。

「沒什麼,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我伸手抹去溢出眼眶的淚水,轉過身去,吻了他的額頭一下,「等一下去阿爾勒看向日葵花田,好嗎?」

 


那年夏天,雲淡風輕,只是眼淚不聽話。

          

                                            ~The End~

 

                                 Copywrite @ Martica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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